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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海果:复仇

发布日期:2025-08-07 17:01    点击次数:152
作者:余海果 《收获》2024年第6期 如果有这样的一个夜晚,杀人犯用黑夜遮挡身影,用犬吠消掉嚎叫,用从雨水中播撒出的泥土清香掩盖血的腥臭,用一块破布迷蒙自己的面孔,用错综复杂的树林搅乱亲人的视线,那么,他还是会被一道突兀出现的闪电揭开真相。 我亲眼看见,自己的父亲在尽力朝着相反的方向大喊:跑啊,快跑啊。 哭声埋在我的喉咙里,如同死者埋在棺材里。雨水稀释我的泪水,求生的欲望稀释我的悲痛。 父亲,摊开了他的手掌,因紧紧握住刀刃而血迹斑斑。他有最后一次看见我的机会——在那片不远处的灌木丛里,一个浑...

作者:余海果

《收获》2024年第6期

如果有这样的一个夜晚,杀人犯用黑夜遮挡身影,用犬吠消掉嚎叫,用从雨水中播撒出的泥土清香掩盖血的腥臭,用一块破布迷蒙自己的面孔,用错综复杂的树林搅乱亲人的视线,那么,他还是会被一道突兀出现的闪电揭开真相。

我亲眼看见,自己的父亲在尽力朝着相反的方向大喊:跑啊,快跑啊。

哭声埋在我的喉咙里,如同死者埋在棺材里。雨水稀释我的泪水,求生的欲望稀释我的悲痛。

父亲,摊开了他的手掌,因紧紧握住刀刃而血迹斑斑。他有最后一次看见我的机会——在那片不远处的灌木丛里,一个浑身发抖,咬紧胸前红领巾,因懦弱而目光浅弱,伏身在地,脚趾拧进泥土的儿子。

他看向我,无神的双眼,漆黑中的漆黑,两个捅破黑夜的口子。

【那个杀人犯,他宽阔、高大的背影,是一扇囚禁父亲的门,接着门开了,他扭过身,就如同刚刚扭过身,亮出刀,在父亲没有防备的柔软肚子上插了进去,如此轻松,如此绵柔,仿佛是在柔软的蛋糕上插蜡烛。

那个杀人犯,他在寻找我,寻找那个在父亲的声音里跌跌撞撞的我。落雨在树叶上摔碎雨滴,嗒嗒脆响在捅穿我的哭叫,树木粗壮的根茎在拦截我飞奔的双腿,一记闪电,划清我与杀人犯之间的路径。恐惧使我绊倒,牙齿在石头上交出血迹。我想努力爬起,却因悲痛而难以支起身子,我知道,我正背着父亲,背着一个灵魂的重量。

我的脖子从身后被勒紧,那只长满粗茧的手把玩着我的颈椎,每一截骨头都在发出咯吱咯吱的窃笑。那把刀,沾染血亲的刀,划开我宽松的校服,刀背在肋骨上弹跳。心脏,我的心脏,像攥紧的拳头,却丝毫没有回击的力量。刀尖破开了我的皮肤,将父亲的血滴进我的血管,那一刻,我感受到了父亲的疼痛。刀刃在身内的神经上游荡,仿若网上的蜘蛛,迅速、便捷,寻找到那颗茧住的猎物,我的心脏。我死了。那声父亲的叫喊中的我死了。

可我还活着,在灌木丛里,因恐惧而牙齿打颤,红领巾替我流淌胸腔里的血,泥土蒙住我的脸,好似漆黑还不够遮掩。灌木丛的枝杈在切分父亲的尸体,他无处可去,任由雨水埋葬。他临死前最后闪过的念头,是我的生存,是我与死亡的距离,是我遗忘当下后应得幸福的未来。然而,那道闪电,不仅闪亮了杀人犯脖子上的文身,也在我的内心里燃烧烙印。神秘的图案,无法描述,我的手指本能地在打湿的泥地上抄写,舌头在嘴里紧咬的牙齿上抄写,眼睛在父亲无法瞑目的脸上抄写。

图案!复仇!图案!复仇!图案!复仇!

县里的公安将警服披在我的身上,一块不够长的白布披在了父亲的尸体上,露出混着血和泥的双脚,僵硬,潮湿,发青。而我泥泞、鲜活的双腿任由土地推搡,我要摔倒,他们扶住我,身躯之间留有一道缝隙,像是一扇虚掩的门,我尽力推开,他们松软的肚子绷紧了,我看到两双漆黑的眼睛从天而降,正用威严又怜悯的目光压下我的眼皮。你需要睡觉,他们说道。这些往下坠落的声音,划过我的耳朵,沉重地摔在地上。

在警车里,我昏昏欲睡,颠簸的路将我装进摇篮,父亲在远处,母亲在近处,他们在争吵,好像是我的尿布没有洗干净。昏黄的尿迹是一幅奇怪的图案,似乎在哪里见过,在夜晚,在雨中,在脖子上。我睡眼惺忪,朝车窗外看去,湖面上漂着透明的尸体,我揉了揉眼睛,原来那是云朵。

“这是什么?”

我看着左手,指甲缝里藏着铁锈。座下的椅子锈迹斑斑,而我在帮它清理。

“你确定是这幅图案?”一位年纪偏大的公安俯下身,手里扬着一张画有图案的纸,额头上的皱纹如同浪一样起伏。他试图与我对视,炯炯有神的双眼像是探照灯一样照射我。

“他还是个孩子。”另一位公安说道,他蹲在我的边上。

“你再看一眼,叔叔是在帮你。”

我避开眼睛,抠着铁锈。

“相信我,他逃不掉,无论藏在哪里都逃不掉。他身材高大,很显眼。”

“他还是个孩子,无论哪个男人对他来说都是高大的。”

年纪偏大的公安使了个眼色,他们走到通道的楼梯口。

“他说的不是一般的高大……有文身,脖子够宽,拿一把开刃的刀,尸检报告写的是寻常菜刀,从正面捅进去的,还是擦身而过的时候,力气需要很大,至少下盘很稳。他瞄准的是衬衣纽扣之间的位置,在肚脐眼上面。还有第二刀,是在死者倒下后对着心脏捅进去的,胸前的肋骨没有伤痕,又准又狠。他穿着雨衣,死者生前没能抓下来任何物证。那孩子说的文身根本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。”

“看起来是一条张牙舞爪的龙。”另一个公安说道,“罪犯都在身上文龙。”

“是像条龙,对,但不像中国的龙,是西方的龙。”

“县里的文身店我都跑过了,他们说文中国龙的太多了,或许西方龙是条有用的线索。”

“我还是想再确认一下。”

声音像雨滴。

他走过来,声如洪钟,带着倾盆大雨走来。

“孩子,你再看一眼,你究竟画的是什么。”

雷电在我眼前闪过,杀人犯宽大的背影向漆黑的树林里走去,黑憧憧的树木是他的同伙,伸展开的树枝在他的脖子上遮遮掩掩。我伸出右手,在空气中一遍又一遍画着,另一位公安大步走来,刮来一阵风,画散了。

“是什么?”他问。

我眨着眼睛,喃喃道:

“是龙,西方的龙。”

这场凶杀案印在了一沓纸上,放进了抽屉,上了锁,钥匙在岁月里变得迟钝,沾满老一代公安的汗液,又重新落入新的公安手里。档案科的墙面重新粉刷,窗台上的仙人球被带回家留作纪念。接待厅的玻璃隔窗下有了麦克风,生锈的椅子换了,椅腿是不锈钢的。经常有东西在响,但不是电话铃声,而是微信。键盘在敲击,咖啡替代了绿茶,多年的疑案从纸张上腾出,落入U盘的沟渠里,再存入一排又一排巨大的数据库里。然后,我长大了。

我长大了,雨后总会头痛,记忆上长出的头发,脆弱又稀松。

正如难以从河流中捡到尖锐的鹅卵石,随着长大,我也逐渐难以从记忆里找到愤怒。然而,我的腹部有一条蜿蜒的刀疤,这是一条走向记忆的小径。

从一把裁纸刀的利刃破开皮肤开始,血液在我的肚脐眼里汇集,疼痛像一块石头阻挡着这条小径的延伸。我嘴里咬着毛巾,双手因颤抖剜起了血肉,刀柄犹如活物,在光合作用下生长,长过我的小臂,我不断擎起手掌,好不让它从手心里逃走。

我十岁的身体动弹不得,裁纸刀未能因脂肪变得油滑。我回忆起父亲倒下的身体,一把菜刀轻松得如同纸巾一样从他的腹部抽出,我仇视着菜刀的另一端,高大的男人,一个瓶形的漆黑身影,灌满了黑夜的汁水,裁纸刀刺向他的腹部……我面向阳光,希望它们能照进记忆。比起那道闪电带来的脖子上的文身,我更想要看清楚他的面孔。

时间如同海水在那个期间翻起的碎浪,溅起的海水又扑进海水,留不下任何痕迹。我逃避了,疼痛给记忆换了锁,在十岁那年,我的腹部只落下了一条因懦弱而短浅的刀疤。

我不断遗忘,却在每个破晓时分醒来,发现身上沾着雨水和泥土。我用牙刷大力折磨牙齿,直到牙龈出血;打开所有的灯,确保简陋的宿舍里没有一处阴影可以藏起尸体,这里没有镜子,如果有,我会贴上报纸。我不想见到相似的身影,突兀闯进的身影如此熟悉,它在窗户上微笑,在一摊雨水中躺下,在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上站起。它模仿我、尾随我,它比影子腼腆,保持矜持的距离,可它太过清晰,太过相像,时常让我想要走上前去抱紧它。

对不起,爸爸。

尸体伤口溃烂,皮肤起泡,从绿色变为黑色,细菌填补上人体的细胞,昆虫破壳而出,他自然消解,土地、云朵、树木、石头、雨水分享了他。然后,一切重新开始,从那把插进腹部的刀开始,他倒在地上,对着相反的方向喊叫,黑洞洞的眼睛。我从灌木丛里一跃而起,如今强壮的身体包裹住了那时孩童的身体,我愤怒地扑倒杀人犯,双手将他钉在地上。他挣扎,我用吐沫刺激他的眼睛,用牙齿啃咬他的鼻子,他用膝盖撞击我的腹部,无济于事,我早有准备,从胯到腰紧紧绑了六条腰带,上面密密麻麻焊有金属尖刺,他的膝盖鲜血淋漓。从鼻子到脖颈,他被我咬得血肉模糊,伤口狭窄,牙印短小,我胸腔里的孩童带着满嘴鲜血回到身体里,然后轮到现在的我。我挺拔身子,向后端起胳膊,用尽身上的力气击打他的下颏。

昏迷,短暂的昏迷,杀人犯疼醒了,我在用刀割断他的跟腱。

我说,跑吧,向那里跑去:那是一片漆黑的林子,是曾经在父亲喊叫中的我逃走的方向。

他匍匐向前,嘴角漏出呻吟,他在黑夜这个巨大的棺材里爬行,碎石头卡进他的肋骨,泥水堵住他的伤口。求生欲,感受它吧,那是让我畏手畏脚,让我此后的人生痛苦不断的欲望。

我扇自己耳光,尿尿的时候骂自己,我自言自语道:你需要遗忘,因为仇恨从不合身,它是件勒紧的衣服,不如随河流漂走。可每当它漂离一尺,羞愧便涌上我的心头,我从那里逃离,逃进自己的人生,扔下父亲不管,因我忍不住抠起腹部上的刀疤,自幼以来它从未真正愈合过,结痂、抠开、结痂、抠开……刀疤在成长,伤痕累累地追随我身体的成长,直到有一年、有一天,刀疤停止了成长,我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也停止了成长……我跪在地上,搓洗袜子,让肥皂泡沫蒙住我躁动的双手。

时间正以阳光的形态渗透进宿舍的窗户,一点一点,在地砖上标注刻度。该上班了,我说道,拧干手中湿漉的袜子,套进双脚,那个雨夜潮湿的泥土质感重新回到了我的脚上,愤怒在我的胸腔里重新燃烧。

可当我走上街道,面对庞大的城市,当我挤进地铁,在人头攒动的车厢里摇摇晃晃,我的愤怒稀释了,我的记忆淡薄了。我孤伶伶为这份工作折叠自己的腰、膝盖、脖颈,叠成一块,如此才能够紧实地塞进这座方方正正的城市。

到站的乘客出去,进站的乘客进来,他们长得如此相像,仿佛是同一批人出去又进来,那些令人挂念的座位,一直都是火热热的。身前的男人在吃一块面包,仰头将袋子里的面包渣送进口中,他抬起的肘,击打到我的胸口。抱歉,他含含糊糊地说道。他的脖子上有一小段文身从衣领里钻出,我本能伸手过去,将它撕掉。是创可贴。在他惊诧的目光中,我将创可贴对准伤口,按了回去,他的喉结在动,汗液挤出毛孔。他快速将背包转到胸前,耸起肩膀,微微低头,紧盯着我,手机握在他的手里,摄像头朝上。

“我不是故意的。”我说,“我爸爸被一个脖子上有文身的男人捅死了。”

他的脸松垮下来,那是惊愕和恐惧在面部上的重量。身旁的人回头看我,又紧张地避开双眼,竖起耳朵。

“这是创可贴。”他说。

“我知道,我现在知道了。”

“到站了。”他说。

他背过身,又迅速将背包转到身后,在一声声埋怨中挤了出去。

这个背包的人走出车厢时,会发现脖子上的创可贴松松垮垮,从背包里翻找新的更换,这时那段在地铁上不快的记忆就会重新占领他的视野:面前是一个下巴长满青春痘、两颊坑坑洼洼的男人,衣服皱皱巴巴,裤子长得能够藏起鞋。他不算高,勉强平视的眼睛递来摇摇欲坠的目光,仿佛一面斑驳的墙在掉渣。

他嘴里漏风,他自言自语,可谁都听不清一整句,只是偶尔能听见几个字。地铁速度很快,声音的分量各自不同,惯性不同,因车厢晃晃悠悠,摔进不同的耳朵里。他将手伸进自己的衣服,在揉自己的腹部,又像是在扒开一个口袋。如果一个孩子恰好此刻抬起头,就能看到他肚子上有一条刀疤在渗出血。

他如果就这样放着不动,就像堆在公园角落里的落叶,记录一段过往的时间,然后变得焦黄、干脆,哪怕点燃了也没有多少热量。

拥挤的地铁里,那些无意间的触碰时刻发生,哪怕隔有距离,气味总是无孔不入,汗液、洗发水、口罩上的塑胶,发烫的手机,咀嚼中的面包。这些气味实在平常,可他身上的尸臭从何而来?难道他是个严重的糖尿病患者,畸形的脚趾叠在一起,腐烂的气味蒸腾而起?倘若闻到了,乘客们会低头打量,然而,这股气味来自他的眼睛,随着目光散出,如阳光下的雾,从漆黑的瞳孔那里满溢。在这条黑色的通道那头有尸体在腐烂着。

在被拾起的肘击到的瞬间,他的面孔拧成一团,仿佛幻想和现实在两端角力;他眯起眼睛,鼻腔里喷着粗气,肩膀在发抖,布满下巴的青春痘因充血而胀起,他抬起手,喉结随之浮动,创可贴在他的手心里漂浮,直到幻想退潮,创可贴实实在在压到了手里,他才瞪大眼睛,露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。

背包的人一边用手机的前置摄像头对准脖子,一边将新的创可贴按到脖子上。他摇了摇头,企图忘掉那段不快的回忆,可那个凶狠揭开创可贴的男人,突然又以一副天真纯良的模样出现在了他的记忆里。这个人缩着脖子,双手合掌,眼睛里含着泪光,他满脸愧疚,脑门不断叩着手掌。

“我爸爸被一个脖子上有文身的男人捅死了。”他竟然这样说道。

当我抵达工作的地方,加油站,我脚上的袜子已经干了。

同事坐在废弃的轮胎上打盹,隔壁洗车店的装修声,路上急躁的鸣笛声,都丝毫不能吵醒他。交班的时间晚了,因为我错过了站。那个和我同一站下车的背包的人,会因为我的尾随,一边捂住自己脖子上的创可贴,一边用目光和我的目光搏斗。这是一场必输的架,我毫无斗志,满心愧疚。

复杂的情绪使我安静,使我在挨领班骂的时候低下头、双手恭敬服帖地放在大腿上。这是我谢罪的机会,我满脸自责,脑海里不断浮现出那张创可贴。它贴在我记忆中的文身上,仇恨消失了,愤怒也消失了。

因为羞愧,我开始尽职尽责,绽开过于热情的笑容去迎接开进来加油的汽车。顾客贴窗花一样,将手探到车窗前,用手指比出数字:8、5、2。我会弯下腰,毕恭毕敬地领他们到对应的油箱车位,啰嗦地介绍起堆在边上的饮料、燃油宝,贴在便利店落地窗上的优惠活动。顾客的不耐烦如此一致,蹙紧的眉毛压着眼睛,嘴里不断说着:好、好,不用,谢谢。我招人烦,是因为我撕下了创可贴吗?我赶忙低头道歉,他们却不再搭理我,我轻轻敲响车门,引来注目,我垂着头像是狗垂着尾巴,他们却将开了一条缝的车窗玻璃彻底合上。

我甚至一时冲动,想要自掏腰包支付油费,好让他们原谅我。我过分的热情让他们感到紧张,交流全靠敞开的天窗。我插入油枪,又堆起笑容跑去攀谈。我仰起头,把声音送上去:天气好,阳光明媚——您的车真漂亮,保养真好——您好年轻,这么年轻就开上了这么好的车,年轻有为——您要不要试试98的汽油,我给您按照95的算,呃,抱歉,系统不让——咔哒,油枪自动锁止,我屁颠屁颠地小跑过去,对着油枪鞠躬,拔出,用嘴巴吻上油箱盖。“对不起,”我支支吾吾地说道,“您的车沾了我的口水。”我俯下身,用肩膀将盖子擦干净。恍恍惚惚,我像是忽然患了近视和闪光,屏幕上的价格飘忽不定,我报错了价格。他们一边看着手机上显示的数额,一边挑起眉毛,积压的情绪在叫骂声中宣泄出来:你他妈神经病吧。

我赶忙解释道:“我没有病,我很健康。”我始终相信会有这样一个顾客:他会打开车门,突兀地给我一个拥抱,轻轻抚摸我的后脑勺,温柔地在我耳边说话,他的心跳拍打着我的心脏,然后用双手抱住我的头部,和我对视,用那对清亮的眸子,填补着父亲尸体面容上的两个黑洞。

可他们总是在骂我。一个膀粗腰圆的顾客,在我满是期待的目光中打开车门,却给了我一巴掌,他扯烂我工作服上的纽扣,拉起里头的白背心,捏住我文在胸口的名字,拽到他的眼睛下面:王建国、王建国,我记住你的名字了。

“那是我爸爸的名字。”我微笑着说道。他愣了一下,又扇了我一巴掌,恼羞成怒地说道:“没爹养的东西。”

我的父亲躺在那个黑夜里,因为死亡而不能站起,不能握住我稚嫩的手,不能抚摸我因自卑而低下的头,不能在床边呼唤我的名字,让我腹部上的伤口退去疼痛。他在遥远的一端握住我的脚踝,我却逃跑了,用成长和时间远离了他。

顾客被我扑倒在地,他挣脱出来,又被我扑倒。他将我踹到一旁,慌忙站起,然后踮起脚,挥舞拳头,怒视着我。我滚爬过去,拽住他的裤子,他腹部的肥肉拉下来,我张嘴前要咬,他用膝盖将我顶开,一边喊着:疯子啊有疯子啊。

他逃到车里,合上门,点火。我狼狈地追上去,掀起背心,不断用肚子上的刀疤撞击他的车窗,血液渗出,污染了车窗,让车窗变得油腻。

领班揪着我的耳朵,叫我清醒点。他从身后将我拖进便利店,靠在货架上。他掏出手机,犹豫是不是应该报警。

“没关系的。”我脸颊涨红,上面挂满泪痕,我用一双被泪水洗干净的眼睛看向领班,慢吞吞地说道,“不用替我叫救护车,我很快就好。”

“谁他妈的给你叫救护车。”领班捏着手机叫道。

我被囚禁在加油站的库房里,身边摆清货物,监控台的屏幕运来又运走不同的顾客,物资的充沛让我有了意外的满足,即便它们不归我所有。我坐在天蓝色的塑料小凳上,摸一摸薯片的薄膜袋,用脸贴在金属瓶罐上,我感到无比的安心,是一个幸福的小孩。

如果杀人犯有了自己的孩子,他是否会因当初未能杀害我而感到安心呢?

那会是什么样的孩子呢?穿着一件红黑相间的T恤,宽大的衣摆遮住短裤,他走进一家小卖铺,手里攥紧的不是硬币,而是一块石头。当他的嘴唇因吃了太多糖果而发腻,始踮起双脚攀到桌面上,向烹饪好的血肉睁开双眼时,他会不会已经开始翻过围栏,在动物的血肉和人类的血肉之间拼凑起关系。

他是否已经高过我,是否已经比我更加强壮,从他父亲那里继承的宽阔后背是否已经成为了他人的棺材板?或许我们曾经是同学,他戴一副黑框眼镜,正在因为看不清黑板而将眼镜片倾斜过来。考试的时候他用力擦掉铅笔的笔迹,纸张破开了洞,露出的木桌仿佛是睁着的死人眼睛,正透过试卷观察他。那块橡皮掉在了地上,我捡它掰成两半,因为有股熟悉的气味正从遥远的雨夜深处传来。

他将我推倒在卫生间混着尿液和消毒水的地上,掀开我的校服,用一把尺子测量着我腹部的刀疤。他玩够了,坐在我的肚子上,用校服擦拭眼镜。我丝毫不敢动弹,那把冰凉的尺子让我的心脏紧张地贴在后背上。他休息好,活动了下颈椎,又捏住我的鼻子,迫使我张开嘴呼吸,他用一把小刀在我的门牙上刻写神秘的图案,牙釉质研磨的声音灌满了我的耳朵,他咧开嘴,嘴角在兴奋地跳动着,瞳孔因刺激而收束,眼白撑起了眼皮。

领班走进库房,嘴里嘟囔着,他说自己亲眼看见有人顺走了一块货架上的巧克力。

“你看到了吗?”他侧过头来对我说,手指敲击着监控屏幕。

我摇摇头。

“我看不见,我的眼睛是两块肮脏的玻璃。”

“你他妈的还是个诗人。”

他不能理解,自那个雨夜以后,我的心灵停止了生长,肉体的膨胀只会让世界离我越来越遥远,我龟缩在一片黑暗里,眼睛不过是两扇天窗。

领班拍打桌面,监控画面的卡顿让他焦急,他在寻求一段记忆上的吻合,好让自己的租暴火气不只是在胸腔里乱撞,也疏散到手臂上,嘴唇上。门外传进来的争吵声开始变得刺耳,收银台前的同事正堵住门口,风在撞击着他的后背。妇女将孩子的裤兜翻出,耷拉在两旁,她指着同事的鼻子讨说法:“藏在哪里?你倒是说啊!”

同事微微低头,对着孩子努起嘴:“你看他的嘴唇,黑乎乎的,刚刚趁我们不注意,狼吞虎咽吃下了一块巧克力。”

“那是一小袋中药,刚喝完,就在旁边的仁尚堂熬煮的!”妇女说道。

他们齐齐看向孩子,看他舔舐嘴唇后的表情,那是紧张害怕的表情,看不出是甜腻还是苦涩。

领班的脸几乎贴到了监控屏幕上,画面回放,可是孩子太过矮小,藏在货架后面如同消失了一样。他转过身,库房的门微微敞开,他将我从天蓝色的凳子上拽起,自己坐下。“刚刚库房的门是虚掩的,监控看不到的地方,你看得到。”

他站起来按住我的肩膀,压下我的身子。“就在这个位置。”他指着监控屏幕。

货架上琳琅满目,同事的秃顶在监控画面里摇摇晃晃。一对母子走进画面,她甩下孩子的手,径直走到空调下面,拎起花衬衫的领子抹去鬓角上的汗。孩子蹦蹦跳跳,满心欢喜地在货架上拨弄零食,一袋薯片掉到地上,他俯身捡起,在耳边晃荡,声音在传出香气。他随手将薯片放到杂志倾斜的架子上,杂志封面是一架正在降落的飞机,他张开双臂,嘟起嘴,在货架间的通道里飞来飞去,飞到饮料冰柜前,贴在玻璃门上消暑,然后继续飞,在画面里时隐时现,直到撞上一个高大的男人。

“你说的没错。”年轻的公安说道,“是西方的龙。”

年长的公安将画有神秘图案的纸按在墙上,他说:“这里是耳朵,又尖又长。”他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,在纸上标记箭头。

“这里是獠牙,像两把锯子。”

“眼睛呢?它没有眼睛。”

“还来不及文,犯人没什么钱,作案是为了抢劫,有了钱,他才会去文上一对眼睛。”

“有道理,可以定性为抢劫杀人。”

那时年幼的我从未见过西方的龙,我见过恐龙,在厚重的电视里踩塌一栋栋塑料质感的楼房。我见过舞龙,过年时,它的腹下长着一串跳动着的人类双腿。

当西方的龙喷吐火焰,从草原上抓走两头绵羊,我已经上了中学,浑浑噩噩。神秘图案无处不在,我因黑板上的数字符号而发出尖叫,因同学腹部上的一块胎记而痛哭流涕,因地面上新鲜的污迹而腿抖跌倒。哪怕躲进睡梦,它们也会和脚印一样尾随我——

我用布满神秘图案的旧报纸捧着一块热气腾腾的红薯,它软糯、甜美,没吃上几口,父亲递来一角钱,买走垫着红薯的旧报纸,他用打火机将旧报纸点燃,甩在地上,神秘图案在发出惨叫。他俯身背起我,将我架在肩膀上,开阔的田地在风中匍匐,炊烟在聚成云朵,我听见海浪的声音,那本是山所在的位置。

“好烫啊,红薯好烫啊。”我说。

父亲大声笑起来,在海浪的涛声中。

“……”父亲说。

“我听不见,浪声好大。”我说。

“……”父亲又说一遍。

他将我放进海里,波涛顿时变得温柔。他站在沙滩上冲我招手,我想要游过去,可海浪不断将陆地推远。

雨夜来了,雨滴是神秘图案的模样,敲击着我的面庞。我目不转睛地盯着,在脑海里反反复复记下,我的肢体开始扭曲,肋骨破肉而出,眉毛打结,指头勾连,肠道捆紧我的双腿,胃袋蒙住我的脸颊,瞳孔化成颜料,在身体上着色,我痛苦地嚎叫着,直到,我整个身体变成了神秘的图案。

此刻,神秘图案在我的眼里变得如此清晰,肌肤上的纹路细致入微,它从记忆里誊写到监控的画面上,在那个高大男人的脖子上。

“我看到了。”

“对,你看到了,就是他偷的。”领班说道。

我破门而出,领班突然拽住我的手,将我拖到身后,阔步向那对母子走去。我走到售卖生活用品的货架旁,用牙齿咬开塑料包膜,将一把剪刀抽出,展开它,从拆分轴处用力掰开,将它一分为二。我双手握拳,拳背向前,分为两半的剪刀用手指勾起,藏进两条小臂。

当我走出加油站,阳光仿佛正从号角里倾倒下来,我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生命力,连带着这副躯体都变得合身起来。那个高大的男人,伸长了脖子,像一把出鞘的剑,炫耀利刃上的纹路,熟悉又刺眼的纹身。

我的记忆收束成一支离弦的箭,挟着一沓厚厚的神秘图案,从那个雨夜穿梭而来,我奔跑起来,比那支箭还要快。杀父仇人松垮的腹部顶起了衬衣,暴露在我眼前。他一只手拿着冰棍,一只手懒散地在衣服里挠痒,毫无防备,文身被他发胖的身体扩展变形,在他黝黑的皮肤上像是流下的汗渍。

二十米、十五米。

他滚圆的眼睛发现了我,疑惑,跳动着,他重新定睛看向我,眯起眼睛,他在记忆里不到我。

我拉起背心,用牙齿咬住,露出那条愤怒的刀疤,剪刀从小臂后面暴露出来,刀尖指向他。他看向我的眼神彻底变了,他低头俯视我,眼神正在把我的身材压缩,让我回到童年,瘦弱矮小而熟悉。

闪电再次打亮我的双眼,我看到杀父仇人正捂着脖子上的文身,他抬起手中的菜刀,指向我腹部上的刀疤,不快不慢地问我:“那是什么?”

“刀疤。”我说道。

“我没有找到你。”杀父仇人说。

“在这里。”我指着脑袋,“你在这里留下了一道刀疤,但它看不见,所以我亲手划开自己的肚皮,为了看见它。”

“刀疤不会这么长。”他说。

“刀疤长大了。”我答道。

五米。

他变换了姿势,脚趾紧紧咬住拖鞋,他嘴里嚼着冰糕,五官随着牙齿的咀嚼而扭曲起来。自那个雨夜以后,他的身上不断沾满活人的鲜血,它们凝固下来才使得皮肤如此黝黑;我不会是第一个复仇者,也不会是最后一个,他雄厚肌肉上的一层脂肪只是某种伪装,以软弱给予软弱者希望,他是一个移动的陷阱,等待那些遗漏的幸存者,嗅着仇恨的气味,亲自撞入他的刀尖。

他正面迎接我,比起那个雨夜里的他更加宽厚、高大,他手里握着一根冰棍棒,像是握着一把菜刀。

我突然颤抖起来,这具裹住我的肉体正在崩塌解体,幼小的我将要暴露。

何曾相似的情景。那时,我推着父亲的双腿向前走,他打了个趔趄,憨笑着扭过头来,面庞上缭绕着酒气,他将胸前的拉链拉下,露出一根别在内兜的钢笔,这是优秀作文颁发的奖品。“放心。”他抚摸我的额头,拨乱我的头发。

他牵着我的手,一步一跳,在树梢间顶着月亮。

我的脖子微微发凉,有水迹,云朵飘来了。这条通往村庄的林间小道逐渐变得泥泞起来,浅坑的积水在我脚下啪嗒作响,雨水让我张不开双眼,只能依靠听觉。我听见雨声在远处,在近处,在泥地,在树叶,在父亲的肩膀上,它们的声音高低不同,音调不同,其中一股高过我父亲肩膀的雨声正在朝我们靠近。

一道闪电,我瞪大眼睛,一个陌生人出现在父亲面前,他脖子上的文身如同一块布蒙住了我。父亲的腹部在抽动,钢笔滑落在地,一把鲜红的菜刀,上面的血水在雨水中淡去。恐惧篡夺了我全部的心灵,我没有丝毫犹豫,立马甩下父亲的手,转身向后跑去,又一道闪电,路径在追着我逃离。我奔跑,背后是父亲的哀嚎,在雷声中断断续续,然后变得越来越轻,最终只在水坑中溅起水花。

我毫不犹豫地抛弃了父亲,并在接下来的岁月里不断欺骗自己:我没有甩开父亲的手,是他将我推离。我跑得并不快,存活不能证明速度。或许我跑错了方向,我本想夺菜刀。我回头看向过父亲,而不是笔直向前奔跑。我的眼里噙满泪水,而不是只有恐惧。我并未逃走,而是在黑夜里摸索着回来,躲在灌木丛里,陪伴着父亲死去。

一米。

我与杀父仇人擦身而过。我握着两段剪刀,向前奔跑。

尖叫如同雨滴一样零零碎碎地溅在街道上,一辆车停靠在路旁,降下车窗,手机正在录像。

袜子因汗液而变得潮湿起来,我恍若赤脚踩进了雨夜中潮湿的泥地,闪电在车辆的反光镜上闪烁,阳光坠落在地,发出雷鸣。石砖从路面脱落,变成了树林里的碎石头。我跨过灌木丛,跨过父亲的尸体,与杀父仇人擦身而过,树木因恐惧而尖叫逃窜,它们的根茎如同散落在地的鞋带。雨水拍打我的面颊.胸前的红领巾在风中解开,我向前奔跑,不断向前奔跑,在那条漆黑的小道上,直到父亲的死亡变成了假象。

2024年7月19日

【作者简介】余海果,1993年8月出生于浙江省海盐县,现定居北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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